大概一年级的时候吧。几乎每天放完学,我都会先到邻村晃一圈然后再悠悠哉哉晃回家。那一天,照旧晃到邻村。走进村中央,忽然听到一声很怪异的哭喊,循声望去,一间灰墙黑瓦的小屋门口聚集了很多人。结伴而行的一个小伙伴似乎早就知道,一脸紧张地说:“那家死了人,我们快点走,离远一点。”
“死人了?是什么样子的?很可怕吗?”虽然被邻村小伙伴这么一说心有怯意,但两只脚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屋子蹭去。
“啊——我的好娘欸——”一声有腔有调的长哭尖锐地传出来了。凑近一看,一个中年女人一边哭喊,一边跟着哭喊的节奏地给躺着的人梳头。花白短发稀稀疏疏,头皮从发丝间渗透出隐隐约约的惨白。有点扫兴。继续忐忑不安地往里钻了钻。一张黄纸盖在脸上,两个铜钱用线穿好,压在纸上,分别耷拉在脸的两侧。遮掩的不是很严实,能看到一点黄黄暗暗的侧脸。很奇怪,脸上的点点老人斑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看了一会,觉得没趣,便溜了出来。
那时人小,我寻着大人间的腿缝小心地钻进去溜出来,一点没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许悲痛让人对外界麻木了,以至于谁都不会在意一个丫头片子的不知天高地厚。
原来,死人是这样的。有什么可怕?一点不可怕。很安静。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太太九十二岁高龄去世。如我一辈的重孙重孙女们还在上学,中午被叫了回来。没注意过太太的脸,只看到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的有些干瘪的身体。还看到——呃,很多好吃的。太太子孙满堂,来孝敬她老人家的儿孙们很多,床头床里都放满了水果罐头和饼头饼脑的东西。 老太太一走,那些吃食都拿出来摆在了八仙桌上。我那一茬“重”字辈的有好多个,虽是大小参差不齐,但大部分都还不懂事,并不能像大人一样对太太的离开悲痛欲绝。反而都盯着那一桌子瓶瓶罐罐小脸发光。
于是大人发话:哭,才有的吃,不哭不准吃。没辙,我们七八个大大小小的不懂事的重字辈便用手遮着脸开始假冒拉鬼呜咽起来了。边小声哼哼边从指缝间瞅瞅黄黄白白的各种水果罐头,再偷偷看看别人,发现好几双眼睛都在穿过食指和中指贼溜溜地张望。完了,憋不住,“扑哧”一声都笑开了。
这成何体统!大人再次发话:笑的人不准吃。哭的大声,要有眼泪,才能有的吃!这招管用。我们一群小屁孩立马收住了笑,干嚎开了。但是,嚎了半天,也没眼泪。没眼泪也是吃不得水果罐头的!怎么办? 有两个大一点的男孩子就在眼角下偷偷抹口水;有的含蓄点的就偷偷拧一下自己,拧疼了就哭了;有个大孩子故意过来教绝招:去拿点辣椒擦擦眼皮。
发话的大人看我们还是那么不像话,便板下脸,训了我们一顿,说:要真哭!太太这一走,你们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话没完,她自个便哭开了。就这片刻,有两个大约五六岁的妹妹真的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我们大一些的,也收敛了馋虫,认认真真地哭起来。先是低着头小声呜咽着,随后闭着眼睛张大嘴巴朝天哭号,声泪俱下,渐哭渐响,泗涕滂沱,且一发不可收拾!一时间,哭声震天,一副悲痛欲绝的景象。
这下大人们也蒙了,连声哄:“可以了、可以了”“不哭了,不哭了,可以吃糖水了”,又打开罐头喂我们吃。没想到,我们一个个哭得刹不住车。五岁左右的小妹妹舌头舔到了橘子片的甜味,停下来,咂吧了几下嘴,想吃,抬眼看到哥哥姐姐还在哭,“哇”地一下又哭起来,结果呛着了,一阵猛咳。跟我年龄相仿的哥哥姐姐也哭得脸红耳热,连着干呕,干咳,差点喘不过气来。原本在哭太太的大人们急了,赶忙跑过来又搂又抱,连拍带抹,把太太晾一边了。
好不容易,哭声渐止。咱们这帮小家伙,一个个鼓着红肿的眼圈,偷偷抹着眼角,喜滋滋地捧着甜糖水吃去了。
后来聊起太太去世时我们哭得刹不住车的一段,每个人都记忆犹新。然而,当初的我们到底为什么而痛哭不止,其实谁也说不清。
也许,死亡,在孩子的眼里并没有那么多的悲伤与眼泪。